傅楚卿一路走一路想:我干什么要惦记他?就当这辈子,从来没见过他。若是当真从没碰见他,可不知有多快活。做贼也快活,做官也快活——老子几时会去做他娘狗屁倒灶的帮主刺杀皇帝?都是他个妖孽,害惨了老子。害得老子,害得老子……
怎样呢?
他有千般万般险恶的诅咒,千种万种怨毒的愤恨。但是他刚刚知道,他曾经差点死了,也许快要死了,说不定……已经死了。若非如此,皇帝又怎么可能放自己出牢?那些诅咒与愤恨,鞭子般反弹回来,一根根抽在身上。
他明明白白记得,做贼也好,做官也好,哪一桩快活,都不如搂着他快活。抱他快活,被他骂也快活,他不愿被自己抱偏偏变本加厉去抱的时候,最快活。
这么说,到底碰见他好,还是不碰见他好?
无论如何,他要死了。
一个声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:你有没有问过,他快不快活?
他快不快活?废话!我快活了,他自然快活……
傅楚卿觉得脑子有点不对。于是停下脚步呆呆站着,准备把刚才那个问题再想想。不提防浮上心头的却是鲁长庚说的几句话:
“……那般好相貌,好学问,好脾气,从来只帮人,不害人,老天偏要叫他受这许多苦……少爷就是那天上星宿,到这凡间来打个滚,不如早些回去,好过平白遭罪……”
——他几时受苦了?我怎么不知道?
——他几时遭罪了?我怎么没看出来?
那个声音又冒了出来:只有你不知道。只有你看不出来。
傅楚卿愣了半晌,头顶一阵鸦噪,才发现不知不觉走到了城郊。正要转头认路,脑后“通”一声,立时仆地。
原来他在那酒肆中露了财,便叫两个小混混一路缀上跟出城。这会儿四顾无人,又浑浑噩噩发呆,当即被人敲昏,劫走了包裹。
可怜傅大人平生只有抢人钱,几曾被人抢?半天之内,不断刷新人生纪录。这时天色已暗,路上行人稀少,混混们把他拖到路边,一溜烟跑了。
半夜,噼里啪啦下起大雨来。
傅楚卿仰面躺在泥泞中,听得耳边霹雳震响,缓缓抬头。闪电划破天空,每一次都以为劈到了自己头上,结果却没有。
轰隆雷鸣声里,半生往事浮现脑海。
从前傅大人鲜有这般文艺的时刻,但是自从西京出逃流亡楚州,再到独困地牢凄凉岁月,回忆过去渐渐变成生活中比重很大的一个部分。然而这一次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。以往的回忆,多数场景他只看得清对方,看见对方做了什么。这一次却忽然看清了自己——随着一道道渐趋猛烈的闪电,他越来越清楚的看见自己做了什么。
当又一声炸雷震得脑袋嗡嗡发麻,强烈的闪电在空中瞬间结成绚烂巨网,傅楚卿猛抬头瞪住前方,随即颓然倒下。
——就是这么一刹那,他听见那个声音对自己说:不是你不该碰见他,实在是他不该碰见了你。
…… ……
等到再次睁开眼睛,身下吱呀吱呀轮轴转动,竟是躺在车上。有人给自己喂药,朦胧中看见一个圆溜锃亮的光头。仿佛有人问话,于是张嘴回答,也不知到底说了什么。
睡睡醒醒,醒醒睡睡。当他终于真正恢复神志,从床上一惊而起。四面看看,房间不大,门窗却敞亮。室内简单朴素,墙上挂着佛像,地下摆着蒲团,分明是间僧房。
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和尚进来,双手合十:“阿弥陀佛,施主病体见愈,可喜可贺。弟子们道是问过施主本人意愿,才自京都一路请回蜀州,未知确否?”
傅楚卿瞪大眼睛:“这里……是蜀州?”
老和尚点头:“此处乃蜀州普照寺。寺中弟子护送佛经前往京都,返回途中适逢施主病倒路旁,是以——”
傅楚卿盯着那老和尚看一阵,犹如见鬼般,声音都变了调:“你……是……归元……”
老和尚诧异:“老衲确是归元。”上下仔细端详他一番,微笑,“怪道总觉施主有些面善,原来果是故人。”
仁和二年,六月底。
子释抬头望望,叹气:为什么上山总是比下山难呢?
擦把汗,继续。
偶尔遇见朝圣的牧民,三步一跪拜五步一叩首,他便靠边肃立,给人家让路。等人站起身,用西戎语彼此打过招呼,然后无比艳羡的目送他们远去的背影——这些人一路磕头,比他空身爬山速度还要快得多。
自从开春雪化,他就坚持每天爬山锻炼。起先往返四分之一山路,后来慢慢增加到一半、四分之三。现在通常清晨下山,到附近牧民家里蹭一顿早点——无非面饼奶酪水果之类,然后爬回奥云宫吃午饭。
大家都知道,这个清秀和气的小伙子,是中土圣门派来问候大神的使者,正与乌霍大师一起参研经文。他每天在这山路上下,穿着宫中弟子同样的素色长袍,神情气度却十分不同,叫人自然而然能感觉出那种区别来。开始牧民们很怀疑,这样年轻,怎么可能和学问多得像大漠沙海一般的乌霍大师共同参研经文呢?时间长了,不知打哪儿传出的谣言:这位圣门使者,瞅着年轻,其实年纪已经老大,不过因为道行修为高深,所以看起来顶多二十左右的样子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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