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士麒懒懒地坐着,双手捧着一盏热腾腾的红茶。水汽萦绕,金灿灿的烛光照耀着这间堂舍。
堂中洋溢着静谧、悠然的气息。
无论是在靖海城中,还是这城外的小镇子里,小瑶选择的家局陈设都是质朴、清雅的风格。软软的藤椅,敦厚的茶几,一张小方桌上端庄地摆着两只粗瓷棋盒。窗上铺落的细竹帘子,被晚风徐徐吹动,飘着一阵沙沙树叶声。
这一切,却有些空空落落的。
金士麒倍感烦躁难耐。小瑶就在不远处的大船上,却好似隔着千百里般遥远。甚至他在迁江、她在广州时都没有如此的思念。
也许这不是思念,而是担忧,是惶恐……
门“吱”地一响,燕宁翩然走来。她换了一件绣着银丝的紫色长衫,妩媚中更多了几分端庄。她见他在发愣,就婉婉地坐在旁边的脚踏上,扬着头问他:“晚饭吃了?”
“嗯。”金士麒点头。
“相公倦了?”她闪闪的眼睛望着她。
“没。”
“有人惹你生气?”
“谁敢呀。”
燕宁站起身,笑道:“茶也喝了,坐也坐了,天也黑了,你该走了。”
金士麒“喔”了一声,就要起身要,双肩却被她按住。燕宁悄声说:“一天不见她,你就难过成这样子?哼,过几日你去了台湾,来回又要数月,那日子可怎么熬啊?”
“不要数月,最多不过两月。”金士麒说,“我已经想好了,到了台湾之后,我胡乱放上几炮就鸣金收兵,返航回家!管他什么巡疆、靖海、杀贼,都去他奶奶的,早早回来娶亲才是关键。”
燕宁“嗤”地一笑,就起身拜谢:“奴家代小姐多谢相公了。”
“那如何谢我?”金士麒问她。
他见她美美的样子,就伸手去抓,却被她躲开了。
燕宁捏着裙带走开几步,忽然华丽地转了圈子,“相公,愿意听琴吗?”不待金士麒回答,她就从柜子上捧来一只黑色丝绸包裹的古琴。她一边小心地解着琴绳,一边说:“这琴是前几日特地从广州送来的。小姐说她在靖海左右无事,索性就跟我学琴。”
“她不回广州了?”金士麒忙问。
“她没跟你说?”燕宁眨眨眼睛,“她说靖海离台湾最近,能早早见到哥哥你呢。小姐呀,真是恨不得扮成男装跟你一起去呢。”
黑色的丝绸如墨汁滑落,露出一只深棕色的琴。木质色泽暗哑,隐隐几道波浪般的斑纹。金士麒不懂乐器,只感觉它是很贵的样子。
燕宁在琴前端端坐好,轻挽沙袖,调息凝神,纤纤玉指拨在弦上,三两声散音,绕梁隐去。
“好听!”金士麒顿感爽朗。
她淡淡一笑,悄声说:“此琴名曰:静海。”
话音刚落,琴弦已经悄然奏起。
那真是赏心悦目一幕。但见琴弦叠影,玉指疾飞,那女子更是美若天人。金士麒不禁闭上眼睛,却听到那琴声,真宛若秋日山野中万千的落叶缤纷。嫣红杂金,错落缤纷。枯黄遮不住丛丛绿草,几片碎叶如蝴蝶般在草木间翻飞。
刹那间,那琴声开始急促,如阵阵山风扯动荒草枯藤,把那树枝根根折断,一时间飞沙走石日月无光,大风压得片片林木折腰。待到那风狂放时,已然席卷着无数枯叶腾然而去,在琴声中渐渐高亢了上去,吹歪了云彩,掀翻了飞鸟,直达九霄天外。
不知何时,燕宁的指尖的琴声逐渐急促,如一道江水自远山中奔流而出。
真想不到这婀娜的小娘,指端竟然释放的琴声竟也如此浑厚,如斧斫,如刀劈,铮铮然有金鸣之音。
点点浪花拍打着乱石,绵绵水流卷带着泥沙,宛若一条浩瀚的大江在峡谷中奔流而去。坐在琴对面的金将军只觉得自己是一片枯叶,被那江水托着,在繁复的漩涡中转动翻滚,被扯拽着压在百尺河底,又翻卷着腾上浪尖。
那琴声越来越亢奋,直至最后突现爆裂之音,如银瓶乍破,若一道瀑布飞流直下九天,砰然入海。
刹那之间,一切化为无物。
千岩万壑不辞劳,远看方知出处高。溪涧岂能留得住,终归大海作波涛。
一曲而终,燕宁袅袅站起身来。金士麒仍然闭目回味,耳边余音缭绕。他不禁开始畅想人生,畅想天下,畅想历史的发展,畅想大明帝国该往何处去……等等高端大气的问题。
“相公,相公?”燕宁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拍,“又呆了?”
金士麒睁开眼,一脸的感动。
他早就听闻燕宁这等女子,乃是江南伎家千挑万选,又重金培训而成。琴棋书画诗词茶酒无不通晓,上得了厅堂,进得了卧房,真乃是人间的精灵。没想到今天见识,这女子的琴艺竟如此了得,堪称表演艺术家的水平。
多少文人骚客都以得到一个如此的女子以慰平生啊!啧啧,我金士麒何德何能,竟也到这佳人……莫非是因为我曾救过许多广西百姓,花婆娘娘赏与我的?
“对呀,我才想起来,燕宁你懂得音律!”金士麒忽然欢叫一声,抓着她的小手摇个不停。
“粗识一二罢了。”燕宁忙说。
“好燕娘,相公有事求你。”金士麒哈哈一笑,就推门奔了出去。
他一溜烟地消失了,燕宁顿时呆。
没多久,金士麒又奔了回来,手里还攥着一个小册子,是他从马上取来的。他走到燕宁面前,端端正正地一拜,朗声道:“相公不才,也做了几首曲子,还请小娘子帮忙记下曲谱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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